再看故園, 只記今朝 黃霑電影歌曲裏的時代告白

再看故園, 只記今朝 黃霑電影歌曲裏的時代告白

「我希望作品一方面能和戲緊密配合;另一方面,卻又希望這首作品,可以有自己的獨立生命,即使與戲分離,也依然可以活下去……歌曲本身,另有生命力,與戲互為因果,相輔相成,又可以脫出其外,另成一境。也許,劇終人散之後,還可以從中體會出一些劇情未及的餘韻來。」——黃霑。

余少華在《樂在顛錯中》提出,1980 年代〈赤的疑惑〉在港播放,引來一番討論。歌名的「赤」原指女主角的壞血病,男女主角有兄妹血緣關係,二人只能苦戀。此曲出現於中英談判之際,被當時評論視為語帶雙關,「赤」對應「中國共產黨」,曲中的「為我盡力/鍍上光彩/無奈惡運難以因你改……求求你/讓我躲開/明知跟我沒將來……今天美景不能再/不要為我添愁哀/似夕陽在散餘暉/將消失在可見未來」,更觸動當時港人對中國的疑慮與恐懼心情。

商業電影裏的政治信息

事隔多年,〈赤的疑惑〉填詞人鄭國江直指當年一切說法都是過度詮釋,他單純地只為日劇主題曲填詞,只是適逢中英談判期間,聽者敏感,難免對號入座。普及文化的文本解讀,常面對這種被指過度詮釋的問題,是故,當持有特別意圖的創作人願意事後多作一點解說,就可以化解過度詮釋的疑慮。流行歌曲是文化工業產品,但暗渡陳倉,亦從不乏人借此滲透血肉內心,絕非每次解讀均屬「言者無心、聽者有意」。1966 年,詞人于粦就借歌詞抒發內心對華人離散於世界各地的感傷,他為電影《一水隔天涯》(左几導演)寫同名主題曲,「妹愛哥情重/哥愛妹丰姿/為了心頭願/連理結雙枝/只是一水隔天涯/不知相會在何時」,于粦回憶創作說,他並非單為片中男親女愛作曲,儘管歌詞直指片中兩對男女主角的異地分隔,其實也指多年來華人的分隔,政治的分隔,寓意更為深長。

《香港電影王國》一書中,大衛.博維爾(David Bordwell) 提出「香港這個毫不掩飾其商業化的電影製作傳統,又怎會擁有某些條件,能催生大家或會認為具有藝術性的素質?」同樣問題,也可以放在「政治信息」上思考。「非政治化」(apolitical)或「去政治化」(de-political)理應是香港主流商業電影的運作邏輯,「政治」彷彿跟大眾市場、追求娛樂快感的觀眾背道而馳。

然而,香港電影對香港政治與社會時事回應快、靈動性強,其實許多新聞事件(諸如世界大事與海峽兩岸事件)、經濟、民生及社會事態,都曾經以最快速度反映在香港電影的題材與內容,從香港電影發展窺視香港的身分認同與焦慮,是多年來不少評論者的書寫策略。放於電影歌曲的表述研究,其實也相當有意思,利用歌詞的明示、暗喻,還有雙關語,更自由地游走於不同類型電影之中,滲透跟電影內容裏似是亦非的「政治信息」,如余少華所言,借含蓄內斂的「政治寓意」,精妙地呼應其時發生的政治或社會事件。當中,以黃霑為徐克導演或監製的電影所寫的主題曲最為明顯,當事人更多次在自己的文章或訪問中侃侃而談,豪情中,更顯露黃霑對香港這地方的深厚情感。

《倩女幽魂》寫香港也談六四

1987 年,黃霑應監製徐克的要求,為《倩女幽魂》(程小東導演)寫了插曲〈黎明不要來〉,原曲本為1984 年的《先生貴姓》(賴建國導演)而寫,後來電影未有用上,反用在《倩女幽魂》當中,中段則是新加的。至於副歌的歌詞,「不許紅日/教人分開/悠悠良夜不要變改」,更抒發了黃霑對當時香港時局與前途的感受:「其實很好笑,其中一句歌詞『不許紅日教人分開』,是別人不曉得的意思。那時我親友全沒有了,都去了加拿大,因為『紅太陽』照,大家要分開,很生氣。」他又續說,在徐克的作品裏,常有機會表達這種味道。

1990年,《倩女幽魂2之人間道》(程小東導演),由張學友主唱的主題曲〈人間道〉,此曲現在於內地音樂網站已全部下架——「道人道/道神道/自求人間道/妖也好/魔也好/都道最好/少年怒/天地鬼哭神號/大地舊日江山/怎麼會變血海滔滔/故園路/怎麼竟是不歸路」。正值八九民運之後,黃霑再接再厲:「歌詞其實是講『六四』的,沒有人知。我們是很奇怪的,人家不知道不打緊,我們宣泄了便算。什麼『故園路怎樣盡是不歸路』,是六四後我們都過不了這關:幹麼會這樣子?幹麼還是『血海滔滔』?但歌又很配合戲的內容。徐克常有這樣的東西,是他給我靈感的,相信沒半個觀眾明白他說什麼,但我們心裏實想把這個情感放進去。」同年,還有《笑傲江湖》(胡金銓、徐克、程小東、李惠民導演)。

兩大高手兼知音好友劉正風(午馬飾演)、曲洋(林正英飾演)在船上合奏高歌〈滄海一聲笑〉,跟俠士令孤沖說要從此金盆洗手,退隱江湖,離開是非之地,「滄海一聲笑/滔滔兩岸潮/浮沉隨浪只記今朝/蒼天笑/紛紛世上潮/誰負誰勝出天知曉/江山笑/煙雨遙/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……」

背後歌詞原來也別具寓意,黃霑清楚解釋:「……像〈滄海一聲笑〉,有些是偷毛澤東的,如:『誰負誰勝出天知曉,只記今朝』,而『滄海一聲笑,滔滔兩岸潮』的感覺,在我內心已經很久的了。我其實是個心裏很愛國的人,只是方法不依共產黨一套。坦白說,那不是很高的情操,與愛自己、愛家庭沒有分別,是很自然的感到。沒有中國人不愛中國的。我覺得,兩兄弟,吵鬧不要吵這麼久嘛,講什麼海峽兩岸呢……中港台哪裏不都是一樣?」

電影中,劉正風、曲洋跟令狐沖高興的合唱過後,卻被奸人暗算,即時同歸於盡。歌曲中的瀟灑豪情,頓成反諷——愈要離開政治,政治卻迎頭趕上,死亡未能倖免。黃霑的歌曲縱然埋下了政治隱喻,但同一時間亦充分為電影敘事,如楊熙在《香港詞人系列——黃霑》說,〈人間道〉一曲同樣安守本分描繪片中是非不分的世界。余少華亦曾專文深入撰寫,指《倩女幽魂2 之人間道 》中「對白之政治影射,還遠不及電影配樂的政治標記來得大膽」。

以「有我之境」折射自身情緒

王國維曾在《人間詞話》中談到詞作中的「有我之境」,觀乎上述三首電影歌曲歌詞,作品中都明顯有「我」。歌曲中的「我」,是黃霑既跳入電影為劇中人闡述內心抑鬱處境、抒懷江湖間之複雜險惡,亦借電影中人物折射自身、跳出電影,對應其真實世界作為「香港人身分」的呼喚,反映其時的自身處境(香港落實九七回歸/目睹八九北京民運發生),並就其社會語境(香港九七大限)作出思考,從中建立一種內部認知的自我意識。黃霑曾寫及其歌詞:「作家自己喜愛的作品,大多數只因為作品中有『我』在……都是很多心聲,很多『我』在的句子。作品中有『我』,就必真情流露……這『我』,就是作家的個人風格。是作家自我的充分體現。」

黃霑憑藉徐克作品中「常有機會表達的味道」(像《笑傲江湖》就被指原著小說極有「文革寓言」之味道),透過女鬼聶小倩(王祖賢飾演)、書生寧采臣(張國榮飾演)、道士知秋(張學友飾演)、堂主劉正風、長老曲洋等被「他者化」(othering)的邊緣角色,建構主流以外的「另類中心/主體」。

黃霑帶「私心」的歌曲與歌詞,化為創意動力,宣泄當時他對中國政府處理八九民運的不滿情緒,也藉以療癒個人創傷與抑鬱。這裏的「我」,即由電影中人物及其特定的歷史文化脈絡推陳出來,「我」被條件反射為長久「邊緣化的香港」,與片中人物不謀而合——見他們如何受「紅日」掣肘、把「故園路」看成「不歸路」、一切只得化成「只記今朝」的看透。

華洋融合的「香港仔」旋律

黃霑在電影歌曲內藏有玄機密碼,不單在歌詞內容上,也在於其旋律形式。上述電影歌曲,作曲填詞均為黃霑一手包辦。黃志華在這方面有專文提及,他認為黃霑的流行曲作品,除秉承其為自己訂下的「親民」原則,在旋律上亦別具創意。〈滄海一聲笑〉、〈人間道〉用的是「一段體」式創作,有別流行曲常用的AABA 曲式,「一段體」是單調得多,歌曲反覆地唱,唱的其實是同一段落,少了副歌部分,黃志華說:「如果一般AABA曲式運用的是常規武器如刀劍,那麼『一段體』寫曲就等於高手以雞毛掃或樹枝作武器……尤其是〈滄海一聲笑〉,還僅以純五聲音階寫成的,這是連雞毛掃作武器也不需要,完全是空手入白刃……〈滄海一聲笑〉和〈晚風〉(1984 年徐克導演作品《上海之夜》主題曲)可說是黃霑『親民』作品裏的雙璧,一聽就很中國,音調看來簡單,卻短小精悍,凝聚創作人的畢生功力,百聽不厭。」

此外,其〈黎明不要來〉的旋律創作也別出心裁,黃霑談到歌曲用的是西式小調(minor key),當中副歌首句「不許紅日」,用了降E音,是他小時候用口琴吹英國怨曲藍調常用的藍調音符(blue note)。黃霑為古裝電影作曲,既具「中國化」旋律(五音階),亦不乏「現代」感覺,甚至加入洋味(爵士樂與西洋編曲),都是他刻意經營,不容自己的音樂只停留在一種「舊」、「殘」的味道,黃志華形容是「中式外表加西式結構」,這種濃厚的中西合璧,自然融合於表明香港所謂的「雜種文化」或「半唐番文化」——音樂背後隱含香港百多年英國殖民歷史的多元文化架構,配合歌詞,體現香港精神。

生前,黃霑常言道自己是「香港仔」。無疑,這個在殖民地香港受教育成長的「香港仔」,聰明好奇、靈活變通,游走於嚴肅與普及文化之間,在經濟主導的文化工業發揮所長,游走自如,卻不忘鑽研學習,時有深度精彩之作,晚年更回歸校院,潛心上課寫論文,記下50 年來香港流行歌曲歷史文化。黃霑身後就是一個時代的寫照,他對香港歷史文化的愛亦盡在豐碩作品中體現。

本文這一筆,只集中重溫黃霑生前的部分電影歌曲與歌詞,以表現他對香港適逢大是大非時肉緊與咬牙切齒的愛,以紀念這位香港一代鬼才的逝世15 周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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